果然又見到她了,在吉隆坡的華文書展上。又是抱著一堆書,要求簽名,可是這回只有一人,孩子和丈夫都不在身邊,臉上亦是少了笑容、多了哀傷。
那是我的「粉絲」,曾經。
第一次見她是在五年前,亦是在吉隆坡華文書展,她帶著兩個女兒,抱著一堆我的書,興高采烈地擁到台前,用尖吭的聲調喊索簽名。我極有耐性地逐一簽妥,抬頭瞄她一句,說句謝謝。我向來對讀者很有耐心,或因心虛吧,憑什麼世上有這麼多美好的其他事情你不去做,偏來看我聽我,那要花錢花時間,是可貴的成本。而這位卅來歲的臉龐瘦削的女粉絲又比其他一般的誇張,簽完名,要求合照,眉開眼笑宛如等你千年,彷彿前世今生就是等你見她一回,我當然答應,她舉高手向遠處搖了一下,立即跑來一位中年男子,灰色長衭,白色短袖襯衫,頭髮淡淡的抹了一層油,有著典型南洋男人的海風沉靜氣息,笑容靦腆,隱隱夾著歉意,想必是她的丈夫吧,夫妻倆的臉容神態很不一樣。
拍完照,那女子對我鞠躬道謝,男子伸手跟我用力握了一下,彷彿我幫了他一個大忙;然後我看著他們一家四口消失於會場人群之中。
翌年我再去吉隆坡出席文化活動,女子又來了,又是一家四口拍照,又是萬般熱情的笑容,她的丈夫再度現身,又是滿臉歉意,彷彿很歹勢於對我構成打擾。正是這曖昧的表情對比令我印象深刻,非因其他,我對讀者心懷感激是一回事,但我對「粉絲」向無幻想,對方今天喜歡你,絕不表示只喜歡你,更不表示會一直喜歡你,粉絲和偶像之間本就應該「相敬如賓」,那就夠了。尤其在網絡年代,「粉絲」二字早已貶值,動一下手指頭按鍵,關注你,便是「粉絲」了,份量很輕,甚至有不少性格陰暗的人以「粉絲」之名躲在螢幕背後盯著你,隨時對你攻擊抹黑,友敵難分,反正謹記一位美國企業家說過的提醒便很管用:「別太在意別人的眼光。你從來不會像別人稱讚你般那麼美好,卻亦不至於像敵人痛罵你般那麼劣壞。」
因此我的最大感受只是暗暗好奇,到底有著什麼理由令她熱情如此、令他靦腆如此。忍不住向馬來西亞的書商朋友打聽了,朋友哈哈大笑,提醒我千萬別自作多情,她是所有作家的粉絲,誰來了吉隆坡,她便買書去捧誰的場,追逐作家是她於照顧家庭以外的最大娛樂,聽說她情緒很不穩定,經常打電話到出版社投訴芝麻綠豆的事情,抓住電話筒便不放手,唯有站到作家面前,她才謙卑,立時變了另一個人。
哦,明白了。她丈夫的表情想必不止是歉疚而更包含歡喜和擔心,歉疚於妻子過度熱情或會令作家感到不自在,歡喜於看見妻子跟在作家見面的短暫過程裡享受了美好的片刻,擔心妻子於回家後再次陷入情緒翻騰的漩渦煎熬;他能夠幫得上忙的,似乎就只是陪伴在旁,替她和作家拍照。 一位善良的南洋男子。
這回再遇女粉絲,沒拍照了,我也沒問她為什麼丈夫沒在身旁,簽完名,輕輕握了手,拜拜道別。她有她的故事,只不過沒寫出來,我只能用想像去彌補空白,留下了我的文字,她的痕跡。
留言列表